每逢年末便要慨叹流光易逝,藉由写节气文章的机缘,我对此感触更深些。一岁四时,春夏秋冬各三个月,每月两个节气,反映自然节律的变化,包含着丰富的民俗传统和文化积淀。起先为写作而研究,如今是习惯了跟着节气过日子。
入冬以来,朋友圈屡见关于新年的图文。实际上元旦前有最重要的节气值得认真对待,那便是冬至。这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白昼最短、最寒冷的日子,也是太阳直射点南行的极致。从冬至日始,阳气升、阴气降,此后白昼一日比一日长,故而冬至是吉日。
古代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和祭祖、宴饮的习俗。如今这一天北方吃饺子、南方则吃汤团或者年糕。偏巧冬至前,我因运动损伤的手腕确诊了TFCC(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损伤,需戴固定支具防护制动,变成生活半不能自理状态。那么冬至夜吃什么呢?我正寻思间,爱人说吃火锅吧,热气腾腾氛围足,语气间有别样温存。
食物如语言,情缘最可贵
火锅这种极具中国特色的吃法,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然而食物如语言,各地方言承载着迥异的风俗习惯,也体现着不同的地域性格。
在胶东老家,火锅食材首选海鲜,通常是大虾、贝类、墨鱼仔、鱿鱼片等。清汤加葱姜,扔十几只新鲜贝类进锅炖片刻,汤底就有了淡淡鲜甜,随后大盆海鲜与大盘牛羊肉或交错或同步,再配上大杯扎啤,将鲜和爽两种滋味进行到底。
但最能代表北方的首推铜锅涮羊肉。锅底是清水里放上葱段、香菇、两三颗红枣,八九粒枸杞。食材除了各种牛羊肉,就是大白菜、白萝卜片、菠菜、冻豆腐等最平常的食材。配料倒是有好多个小碟,芝麻酱、韭花酱、腐乳汁、葱末、辣油,还有一碟吃涮羊肉绝对少不了的糖蒜。
铜锅涮肉的重点是羊肉选材。按照北京人喜好,涮羊肉首选西口羊,尾巴小、肉质嫩,鲜切最能体现品质。而决定口感的一大秘诀掌握在食客手上,那就是涮肉的先后顺序和时间把控。像大三叉、上脑、里脊、黄瓜条等等,不同部位的肉、脂肪和肌肉纤维分布不同,要达到最佳口感,就要精准掌握分寸火候。
说到最爱吃火锅的地区,川渝当仁不让,可以说火锅是四川美食的一道招牌。回想第一次吃四川火锅,总会想起一个长卷发白皮肤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川妹子,可惜时隔太久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名字。那是在去成都的绿皮火车上,她睡在我下铺,我们吃饭时聊得投缘。抵达成都后,她说周末愿意当导游带我四处转转,送了我一幅熊猫剪纸,还请我吃地道的成都火锅。
跟着她走进开在居民区看着不起眼的店面,但来的都是老食客。怕我吃不了太辣,川妹子点了鸳鸯锅。
天府之国食材多样,我头一回吃到红油涮的鸭肠、鸭胗、毛肚、黄喉,还克服了心理障碍吃下了猪脑花。也是首次用麻油作为蘸料,里面调上盐、酱油、香醋、蒜泥、香菜碎、花椒和海椒粉,红油锅里捞出来的荤腥食材,在这蘸料里过一下,可降低温度、去腥提香,还能保护肠胃免受刺激。随着锅底反复熬煮滚开,愈演愈烈的刺激一重重袭击唇齿肠胃,到后来,嘴唇、舌尖和口腔壁一起颤抖,涕泪齐流却停不下手中筷子。最后喝一碗冰粉或者醪糟鸡蛋,吹着晚风聊着天逛逛宽窄巷子,当真巴适似神仙。
当初分开之后,我们还不时联系,我给她寄过上海特产,知道她因为父母生病辞职回家乡一段时间。一年后,汶川发生大地震,想到她老家绵阳距离震中不远,立即发短信问候,却再也没得到回复。这些年,又去过成都几回,重游昔日同行处,我总觉得她或许刚刚经过。那样善良热情的好姑娘,现在一定拥有了美满的家庭和安稳的生活。
所以说,喜欢一种食物,未必全是因为喜欢味道,做伴之人和进餐的情景往往更重要,如无论是日常生活里,还是在漫长旅途中,有缘与美食、妙人相遇时,能够不受束缚地与之产生连接、安享其美好,这就是一种在凡俗生活中创造快乐和自由的能力。
礼食同源
若从吃火锅的形式来说,只要能生火,有耐火烤的器皿,就可以实现,按照考古发现看,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具备这样的条件。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火锅之所以经久不衰、源远流长成为中华饮食文化的重要代表,是因为它契合了中国人的性格和饮食偏好。大锅不间断地滚着热汤,随时可以将手边食物投入其中,大家共同围在锅边,烹饪与社交同步进行,烹饪的动作缓解了无话可说时的尴尬,在氤氲的热气中任何话题都能变得轻松。
青铜器中最重要的一种莫过于三足圆或者四足方的鼎。传说夏禹曾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于荆山之下,以象征九州。从此之后,鼎就逐渐被当作传国重器,象征着国家和权利。但回到本初,鼎就是一种炊具。起先是以陶土制成,腿之间可以烧火,以便烹煮食物,基本可以被当作是早期的火锅。
青铜鼎笨重不便搬运,陶制鼎经过改良,出现了仅供几人或单人使用的小鼎。据说古人曾经将类似火锅的吃法叫作“古董羹”,这并非是要真的拿青铜鼎这样的古董来煮火锅,而是一种对声音的形容,食材在汤水中炖煮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如今吃火锅,我们对鸳鸯锅、九宫格习以为常。这种既能区分不同口味,还能同时涮煮对烹饪要求不同的食材的巧妙形式最早见于魏晋,三国时期,魏文帝在鼎中嵌入隔板,加入不同汤料,称之为“五熟釜”。
唐朝时,用架在炉火上的小锅子里炖煮食物成了日常,尤其寒冷时节,若能依偎在炉火旁吃一碗锅里刚刚捞出来的面条,那时候叫作“汤饼”,便是寻常百姓的富足生活了。
白乐天那首《问刘十九》里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新酿的米酒,烧热的火炉,寒夜来访的好友,是千百年来多少人孤寂冬日里向往的理想情境。
一锅煮遍百千味,万愁尽消沉浮中
至南宋,吃火锅的方式已经和今天没太大区别。为了烹煮便捷和口感提升,人们早已习惯了将食材切成薄片下入锅中烫熟了蘸酱料吃。当时落寞文人中出了个美食奇人,名叫林洪,曾作《山家清供》一书。所谓“山家”,是指山林之味,“清供”,是清淡典雅的菜肴,书中写了一百零四道菜肴,既有菜肴做法,也有相关的名人典故、诗词,还有作者本人的经历。
《山家清供》中的多数菜肴以植物性食材为主,但也有例外。比如关于火锅的一道菜叫作“拨霞供”。简而言之,这拨霞供就是在山间架起风炉烧水,将切成薄片的兔肉以筷子夹住在滚水中涮熟,蘸上调味汁来吃。但重点是,登武夷山访友遇上大雪,饥肠辘辘加上浑身寒彻,此时围着滚烫的炉火吃上新鲜的涮兔肉,怎能不叫绝,又怎能不难忘。不过也只有古代的才子才能把涮兔肉这种事情形容成“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清朝时期,因为清皇室兴起于白山黑水的寒冷东北,所以入关之后很爱吃火锅。记录皇帝日常的《起居注》里,关于饮食,经常能看到“热锅”二字。最擅长吃喝玩乐的乾隆皇帝是重度火锅爱好者。
可至繁也可极简,可庄重也可随性;可浓烈热辣,也可清新淡雅;可宾朋满座,也可二三知己;可炊金馔玉,也可时蔬野菜。这就是火锅,一种弹性和包容性十足、有胸襟有格局的美食。
一锅煮遍百千味,万愁尽消沉浮中。这雾气氤氲的,是人间烟火的柔情,是我们对生活的热忱。正在看此文的有缘者,最后想对你们说:阳生春欲来,共进一锅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