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散记 |王萌萌:一面度夏

来源:劳动报 作者:王萌萌 发布时间:2025-06-23 13:39

摘要: 无论南北东西,夏至日都有吃面的食俗。

江南的梅雨季来了。阴时雨丝细密、雨势连绵,天地间似乎总有茫茫雾霭散不尽;太阳露面又似在闹脾气,裸露的皮肤有灼烧感,不戴遮阳帽睁不开眼。溽热在迷濛水汽中肆意滋长,浓绿随仲夏馨香无尽蔓延。


光的炽烈与水的清凉,影的变幻无常与大地的安忍不动,明艳瑰丽与晦暗浑浊,激烈的碰撞和极致的诱惑都在此季常态化地呈现,有数不清的层次和探索不尽的秘密。此时到来的夏至节气,已然开启三伏天的序幕。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五月中,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夏至后一阴生,阳气转弱,阴气始生,故而此季是天地间最重要的阴阳转换节点。从体感而言,这是一年中最难耐的时节,人的阳气虚浮在体表、体内阴寒,极易烦躁、上虚火,作息饮食都应格外注意养心安神,祛湿降燥。


无论南北东西,夏至日都有吃面的食俗。清代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记载:“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所谓“冷淘面”,其实就是过水面。


一日外出奔忙后大汗淋漓,午饭时间路过一家老字号餐厅,想起此店号称沪上电风扇吹冷面的“开山鼻祖”,便走进去点了一份。冷面很快上桌,面色淡黄泛着油光。浇头选的是最常见的三丝,也就是里脊肉丝、茭白丝和青椒丝,酱汁被隐藏在浇头之下,沿着面条之间的空隙流到盘底。拌均匀后先浅尝一口,面条软硬适中又滑爽,味道鲜香浓郁、甜咸刚好,但对我而言,花生酱略多口感过于粘稠,又另外自加米醋解腻,再配上一碗冰镇绿豆汤,便是传说中地道的上海“老底子”味道。


在北方,“冬至饺子夏至面”是雷打不动的传统。小时候,夏至这日奶奶做的是炸酱面。炸酱用黄酱和面酱把肉丁和花生米炒过,面是当天手擀的,另外有切得细细的红萝卜丝、黄瓜丝、蛋皮丝。吃的时候用炸酱把煮熟过水的面和菜码拌匀,炸酱的咸香和蔬菜的清新、手擀面条的柔韧和菜丝的爽脆混合,视觉色彩上也颇为丰富,确实是夏日里一道开胃的餐点。


离开家乡来江南读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吃过炸酱面,倒也没有特别想念。有一回从图书馆借了本《宫女谈往录》,看见里面写到炸酱面的一段。那位曾经伺候过慈禧太后的老宫女做的炸酱面格外讲究:“两小碗抻面,估计最多不过4小两水面;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酱,深褐色,汪着油,肥瘦肉丁粒粒可见;另外一个7寸盘,摆上几样菜码,黄瓜、小萝卜、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样,有的切丝,有的删末,每样多不过一口。东西不多,摆在桌上看来就吸引人。”老宫女说这做法是清宫里传出来的:“一半黄酱,一半面酱,叫两合水儿的。大豆酿的黄酱是醇香的,白面酿的甜面酱透着鲜甜,和起来炸透了,没有黄酱的酱引子味儿,也不太甜,多少还带点儿酒香。您看味道多丰富呀!”


彼时半夜三更在宿舍床上拿着应急灯偷偷读书的我,看到这段口水都要流出来,突然特别想念奶奶做的那碗炸酱面。虽然精致程度及不上,但味道想来不会差很多,只是当时奶奶已仙逝多年。后来去北京出差,在老北京特色小吃店里点了一份炸酱面,面条吃进嘴里那一刻,奶奶擀面条的场景在眼前闪现,一时间眼眶微潮。


如今我回家,爸爸做的是打卤面,煮一锅面条过水,另做一盆卤子,把卤子浇在面上吃。青岛还有“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之俗,一碗面,带给归来者的是家人拥抱的味道。


追溯面条的历史,要从人类农耕文明的早期说起。虽然不能确切地说中国是面条的诞生地,但却是人类现存至今最早的面条发现地。2002年,考古学家在被称作“中国庞贝”的青海喇家村里,发现了裸露在岩层中长约50厘米、宽约3毫米的面条。


不过在四千多年前,面条还不被叫做“面条”。在古代,最早的面条被叫做“饼”或“汤饼”。东汉崔寔的《四民月令》里说:距立秋,毋食煮饼及水溲饼,这里的煮饼和水溲饼就是面条的前身。成书于北魏末年的《齐民要术》中记载了制作面条的“水引馎饦法”。“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煮。”还有一种“挼如箸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宜以手临铛上,挼令薄如韭叶逐沸煮。”南北朝梁代宗懔所著的《荆楚岁时记》中说“六月伏日进汤饼,名为避恶。”由此可见,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先民们就有在伏天吃汤面以避免夏日蚊蝇肆虐、病菌多带来的健康隐患。


然而盛夏时节,对于身体强健火气旺的人来说,吃热汤面着实胃口难开。唐朝时,冷淘应运而生。《唐六典》:“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这冷淘,实际上便是如今所说的冷面。杜甫有一首《槐叶冷淘》此时读来格外应景:“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想象这槐叶冷淘,定然是色泽碧绿莹润可爱,入口清香冰爽,实为消暑佳馔。也难怪此后历代文人诗句中常出现这道点心,陆游在《春日杂题六首》中写道:“春阴不成雨,正作卵色天。花开路无尘,杨柳摇轻烟。佳哉冷淘时,槐芽杂豚肩……”这碗冷淘的浇头用料是极精的,与大好春色正相宜。


据说北宋京都开封,可称得上是“面都”。这座当时人口是同时期的巴黎五倍之多的国际大都市,有世界上最早也是最繁华的商业街,这一点从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上就能看得出。在街上鳞次栉比的食肆之中,面条的品种十分丰富,除汤煮之外,还有炒、燠、煎等加工方法,面条上也加上各种荤素浇头。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记载,汴京的面条,有四川风味的“插肉面”“大燠面”;北方风味的“罨生软羊面”“桐皮面”“冷淘”;南方风味的“桐皮热烩面”、寺院的“素面”等。


至元朝,出现了干面条,也就是如今我们家中常备的可以久存的挂面。明朝中期,“面条”这个称谓终于被固定下来。清朝时期,面条品种不断推陈出新,几乎每个地区都有一碗拿得出手的特色面。千百年来,经过各种形式的流传发展,远的随着路上和海上丝绸之路传至国外,近的在国内五湖四海遍地开花各自灿烂,成为中国饮食文化中最壮大的一支。


人们爱在夏至日吃面还另有一重寓意,俗语说“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夏至日过,北半球白昼将会日渐缩短。人们吃长长的面条,也是希望能留住长长的白天久一点,让人们勤奋劳作、作物蓬勃生长、生灵活跃欢腾、能量充盈流动的时光再长一点、再久一点。


一碗面背后,有百千万个跌宕曲折的传奇,也有百千万个光怪陆离的时空;一碗面通古今,连着先人的智慧和今人的悲欢;一碗面滋养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时时触动着我们最敏感细腻的神经,也能在最琐碎平常处照见我们真实的心境。这个夏季,当燥热难耐、烦恼生起时,愿我们都能有静下心来安享一碗好面的清凉与自在。


责任编辑:卓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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