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散记|王萌萌:霜降小札

来源:劳动报 作者:王萌萌 发布时间:2025-10-26 11:58

摘要: 秋霜严酷,封杀百草生机,却也成就了柿子、葡萄、苹果、柑橘等秋果及各种秋菜的甘美。

秋深,总想去田野、去水边,去林间、去山上。趁着风有余温、水未凝滞、草木犹存青翠、云雾兀自旖旎,鱼虫鸟兽为迁徙和蛰居做最后的准备。


今岁残暑盘桓,秋半犹觉燥热,寒露后又下了几场雨,终于有了真切的秋意。至霜降,已是秋之终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此节气最典型的表现是气温骤降,昼夜温差较大。但在南方,霜降前后的白天尚可着单衣,而霜之凛冽已悄然间浸润天地。落叶边缘、枯荷梗上,有霜降为生命终章作悼词遗落的墨点,层林尽染、橙黄橘绿,是霜降将此前十七个节气中孕育、生长、壮大的能量汇编成咏叹调唱响。


霜阶如水


夜读古诗,被一句“霜阶疑水际,夜木似山中”触动。这是唐代诗人司空曙的诗句,颇平淡,但不知何故,却于睡前几番不由自主地吟诵,或许是因此句恰好唤起了我既往相似的感受,或许只因起始二字,“霜阶”,有虚有实、有色彩、有光影、有温度,有画面感与动作性,有一种独属于东方古典世界的意味深长的情致。


细细寻思,过往的体验之中,与此相契合的片段,往往都在古城、古镇、古园,也唯有这样的地方,才能最大限度地略微抵御一点现代化对古典美肆无忌惮地冲击和损毁。且定然是要在晚上,夜色如滤镜、如魔法,当人的视线受限,其他感官变得愈发敏锐,出于对黑暗恐惧的本能而心生敬畏举止谦恭,通往旧时空之门对有缘者呈现……


及此想起多年前的秋杪,与小妹婵娟赴朱家角观《牡丹亭》的情形。入园时循着夜色星光、沿着曲径幽廊,穿花木、过小桥,欢声笑语愈来愈喧又渐晏渐消。待得观者皆入座静候,四下一时寂然。


不知何时,极柔缓、婉转的丝竹声起了,池水对面的亭台看得分明了,如花的佳人和如玉的公子登场了,流传了四百多年经久不衰的爱情故事开演了。


一见倾心、一梦成痴、死生相隔;三载重逢、三生不负、生死团圆。故事的因果经过广为人知,可现场观演才是走进这段传奇的最佳方式,而置身古园的亭台水榭之中,与演员只隔一池,池水成为舞美设计中绝妙的部分,波光涟漪倒映着锦衣绣服水袖翩跹。


水流伴着水磨腔,风吹和着洞箫音,鸟虫声时来合鸣合奏。眉梢眼角、指尖袖端、衣摆裙裾,处处是妩媚妍丽、处处是灵动流畅、处处是风雅蕴藉,处处是锦绣风光、处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慕眷恋和动人得令所有词语失效的优美。


暮秋之夜、寒凉渐重,可我并不冷。不止一次,我感到浑身毛孔微张、血脉流动加速,犹如微小电流经过般微微震颤,这是我欣赏艺术佳作时有了顶峰体验时的生理表现。


最终杜丽娘起死回生,与柳梦梅结为夫妻,着鲜红色大婚礼服的他们紧紧相拥时,月明风歇,水面倒影恰好平整无瑕。这一番至纯至真至情至性之后感天动地的圆满,终究只有在这绵延了几百年的梦中才有。


一出戏一场梦,人生一世梦一场,台上台下、梦里梦外,梦何时开始又何时终结,谁又能说得清楚,看得明白。既然注定是梦中人,不如便尽情尽兴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演员再三谢幕,掌声经久不息。梦醒时分,人们不愿离去,多想就留在这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的梦境里。出古园时,冷月半隐、倦鸟已栖,更深露重,霜阶如水。而我只觉得心间一股别样的柔情、一缕刻骨的相思,百转千回久难止息。


霜味至甘


去岁秋末,与爱人游徽州,曾宿在西溪南古村落。作为新兴景区,西溪南古村落不缺饭店,还有几家网上评分不低,但我们想找更乡土的风味,也相信偶遇的缘分。信步漫游中,一处院墙探出的柿子树,引得我们驻足良久。实际上江南秋游,柿树挂果是常见景致。尤其在白墙黑瓦衬托下,橘红、丹朱的柿子尤显明艳,消解了几分秋之萧瑟,也增加了些许秋的烂漫。而那棵柿树结实繁密、累累弯枝,于逐渐变暗的普蓝夜幕中熠熠灼灼,仿若盏盏小灯笼、簇簇小火苗。


那恰好是家土菜馆,推开虚掩大门,见堂屋内一家老小正吃晚餐。老板娘来招呼我们入座,点好菜后,我们问能否摘几颗柿子。老板娘笑道:“不是不让你们摘,只是那柿子很不好吃,摘下来只能看看玩玩。”闻听此言,我们只好作罢,但我的思绪却仍栖在那柿树的枝头,随那莹润的果实回到了小时候。


童年对柿子的初印象来自奶奶。胶东家乡的柿子树,到了霜降时节,叶子几乎落尽,只余下黄澄澄、红彤彤的果子挂在疏朗枝丫间,高阔湛蓝的秋空下,那是一种无论老幼看了都会愉悦的色彩。清晨,柿子上常敷着一层薄薄白霜,奶奶会挑那最软最红的带回家,清水洗尘后,仔细剥开皮递到我的手里。柿肉柔嫩欲流淌,黏得手指粘在一起,舔一口比蜜更甜。其实我先天不喜甜软而嗜好酸辣,故而小时候并不迷恋柿子的味道。但我始终记得奶奶品尝此物时的满足,可惜她有消渴症,不能多吃,这反倒加重了她对此物的念想。


有一回,奶奶得了盒曹州柿饼,欢喜不已。郑重打开盒盖后,递一个给我,自己只掰了一小半,每次咬下一点点含在舌尖,眯着眼睛细细品味。奶奶还告诉我,霜打过的柿子甜得更纯正。我咬一口,只觉得柿饼的甜比鲜柿子更浓重,但无半点涩口,咀嚼起来尤感醇厚,倒比鲜果更令我喜欢。


后来我负笈南下,在姑苏古城读大学。江南之秋,与北地大不相同。江南饮食,崇尚甜软精细,许多糕饼蜜饯都有与柿饼相似的口感。


在姑苏,秋末盛事是去天平山赏红叶。有一回,我们三五同窗相约,挑好天气前往。看那层叠丹霞染遍山峦,五彩枫影倒映在静水深流的白云池中,我们畅谈笑语、聊古诗词、聊学业前途、兴致起来在山顶放歌,肆意抒发着年轻的心中澎湃而又缥缈的激情,也憧憬着模糊而又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下山时天色向晚,山风带寒。午间以玉米、茶叶蛋充饥的我们感到饥饿,但随身带的小零食早已吃光。山腰路边,头包手帕的挎篮阿婆叫卖声软糯悠长。凑上去瞧,篮中是挤挤挨挨、排列成圈的琥珀色柿饼。


阿婆取出一枚请我们尝,说自家栽种、自然上霜,不甜糯不要钱。掰开那柿饼,见杏黄的果肉如胶似冻,入口竟有股浓郁馨香,似花非花、似酒非酒,随着甘润沁满唇颊之间。本就饥肠辘辘的我们哪里还能忍得住馋虫,又感慨老人家做小本生意不易,顾不上要价偏高买了十几只分享。


到得山下,每人唇上都糊了白霜,还有人白了上唇与下巴如生须髯,彼此互望忍俊不禁,于霜月照拂下大笑而归。


自古至今,人们喜爱柿子,不仅因其味道甜蜜,可糯可脆、宜鲜宜干,更因其寓意吉祥、入画入诗,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情感寄托。历代文人亦多有咏柿之句。唐代诗人刘禹锡咏红柿道:“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齐白石老人爱画柿子,常于画上题词“世世平安”“事事如意”,还自喻为“柿园先生”。


岁月倏忽过,霜降岁岁来。奶奶早已仙逝多年,而我久居沪上,已适应了江南气候的湿润、饮食的甜软。如今我敬重的师长和牵手的爱人也都是爱柿之人。于是每年此季,与身边人共享这种果实,成为我在霜降节气中一件虽小却有仪式感的幸事。霜降值秋冬交接,饮食上宜甘润、忌耗散,柿饼有活血化瘀、健脾消食、止咳化痰等功效,正是应季补养佳品。


秋霜严酷,封杀百草生机,却也成就了柿子、葡萄、苹果、柑橘等秋果及各种秋菜的甘美。人的心性、风骨,同样要经历现实生活的风霜洗礼,方能沉淀出真正的智慧与从容,最终酝酿出丰沛隽永、至甘又至淡至安的人生真味。


责任编辑:卓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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