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生活本身是一首诗,你会为它写下怎样的篇章?在上海数以百万计的外来务工人员中,有这样一位平凡的打工妹,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文学创作,车间、城市、记忆中的爱人、回不去的故土,都是她的写作对象。
尽管身处不易,但班美茜把所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尽数倾诉于字里行间,如同泰戈尔的诗歌“当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她说多年后自己决意留下,以创作回报这座城市。劳动报记者专访了这位特殊的“职工诗人”班美茜。
本文所有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足够平静
再也没有听到锯木头的声音
琴音滴落,空山寂静
可以想象我是心怀
清泉幽谷的人
我喜欢类似于这样的夜晚
白色的衣服在风中摇曳且沙沙作响
幻想自己是白鹭
来到翠绿的人间
——《白鹭》
来到人间:生活的颜色仿佛那支黑白屏手机
这是班美茜写下的所有诗作中,她自己最喜欢的一首。在诗里,她自喻为一只白鹭,心怀幽谷来到人间。没人能看出,这样安静美好的文字背后,藏着怎样充满嘈杂与磨难的人生。
12年前,班美茜与丈夫从老家河南商丘夏邑县来到了上海。看上去,她与其他打工妹并没有什么不同:年轻、莽撞、懵懂、一无所有。为了还因儿子生病欠下的巨债,身高不足1米5的她辗转各处,去工地捡木头、在饭店做服务员、骑着三轮车收废品,又去厂里流水线上当工人,用她自己的话说,什么赚钱就干什么。
她曾无数次地向人回忆起一条蛇的故事。那是在上海市郊的某个废墟前,她徒手扒着一块被砖石压住的门板,心里估摸着可以用它换个十块钱。七月流火,衣服湿透、指甲渗血,她突然扒出了一条蛇。她惊恐地大叫,却无人回应。“正午的阳光照着荒草,只有那条蛇对我伸舌头挤眼,我的心在那个夏天结了冰。”她这样说道。
班美茜至今忘不了当年那个失落的自己,吃着1块钱的饼,喝着5毛钱的豆奶,骑着40元的二手自行车,每天从车墩到松江的一家电气厂劳作12个小时再回去的日子。那时,网络聊天与智能手机开始逐渐流行,工友们也纷纷玩起了QQ空间,而她只有一部仅能接打电话的黑白屏诺基亚,如同眼前的生活一样毫无色彩可言。
日子周而复始。最让班美茜感到痛苦的,是信心与爱的缺失。曾在老家当过几年乡村教师、被视为“才女”的她,全身的傲气早已在踏上异乡的那一刻起荡然无存。家人和工友们并不理解这个连QQ也不知道的穷妹妹的文学追求。写作,成了她唯一的救赎,也正因为紧紧手握文字的力量,让她从未向苦难的生活作出妥协。
当海棠的新芽打开
有人正悄然逝去
时间的幕布上
永远会显现出一长串亲人的名字
而野蜂从未在上面停止过赞美生活
我们
也从未怀疑通往苦难中的智慧和灵魂
——《我们从未向苦难的生活作出妥协》
从不妥协:文字犹如种子开出诗歌的鲜花
最初在工厂打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时间,班美茜就钻到书店里去看书,她还试着给一些小杂志投稿,每个月拿到200元稿费,便全部用在了买书上,直到把自己的小出租屋堆满。“我的房间里除了书,就是老鼠和自己了,”班美茜回忆道,“夜深时,常常有小小的老鼠,从电脑旁探出小脑袋来看我,它的眼睛很清澈,明亮亮的,我从不去伤害它。”
班美茜与诗歌的邂逅本身也具有几分诗意:有天她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用脚踢着一堆叶子,一张明信片映入眼帘,上面有一幅兰草的水墨画,还有几行小字附在一旁:“让青鸟/在唐风宋雨之间/飞来飞去/我会将你的浅浅笑意/深埋在心底。”她想起了家乡曾经爱慕过的他,想起了架子车、压水井,童年偷杏子,夜里摘桃花……豫东平原上的种种回忆化成只言片语涌上心头,她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欲望。
“我喜欢写诗,是诗歌让我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让我爱上美好的事物,让一颗心因为诗歌充满喜悦和光明。”班美茜说,当人们开始向往某样事物,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仿佛黑暗中得到了光亮,不再感到辛苦和疲惫,而是奔着那道光去,一心抵达更美好的生活。
自2012年起,班美茜在三年时间内创作了近千首诗歌,在上海市总工会、上海市振兴中华读书指导委员会的帮助下,出版了个人诗集《雨的气息从乡下来》,并于当年的上海书展上举办了首发式。一时间,荣誉与掌声涌来,曾经写下的文字犹如一粒粒种子,经过漫长的等候,终于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开出了花,而她也踏着这条花路走向了自己的“明澈之境”。
黄莺在山上呼叫
梨花、海棠、松鼠都来
草地上开满风信子
春水一片荡漾
万物无穷尽呵
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一刻
我像一片叶子来到了树林
健康安宁地呼吸
我该去给谁写一封信呢
告诉他,或者她
春天向我们敞开,闪耀内部的光芒
美
会拂去笼罩在我们心灵上空的阴郁
——《明澈之境》
明澈之境:一定要让你们见识不一样的农民工
不知从何时起,班美茜不再仅仅满足于用诗歌来进行表达。她甚至一度对“农民工诗人”这个曾给她带来不小名气的称号产生了反感:“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你们见识一下,我绝对不是普通的农民工。”
2016年,历经一年多时间创作,班美茜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野燕麦》。“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农村女孩到大城市工作,期间遇到了各种诱惑,尽管生活在底端仰望芸芸众生,仍然有着自己的骄傲和追求,在工厂里不忘初心坚持自己的梦想。”她告诉记者,这是一部具有个人传记色彩的小说。
随后,班美茜又一鼓作气写下了武侠小说《春江剑花缘》和传记小说《大痴黄公望》,三部长篇洋洋洒洒百万余字,风格题材迥然不同,她却信手拈来不在话下。难能可贵的是,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工作之余,在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熬着无数个深夜写就。
边工作边写作并非不辛苦,但与她前半部分人生经历的苦所相比,好像又已是甘之如饴——祖父因为饥荒年间粮食被邻居偷走气疯而亡,家中姐妹众多,自己差点被送给村里的老光棍。由于父母重男轻女,12岁那年她便辍了学,只能一个人在玉米田里偷偷看课本。即使不得已早早嫁人后,婚姻却并不幸福。生活很少奖励给她什么,但她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的向往——就如她诗中所说,当风霜雨雪降临,万物都收紧身骨,自己还是那棵不肯收心的大白菜。
它孤注一掷:在天空下,大地上
战士般表达内心的
狂傲不羁
葱绿的心
多像诗人的灵魂降临大地
叶盘也如诗一样漂亮
其实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河流闪闪,星座归位,此刻
万物都收紧身骨,一棵不肯收心的大白菜
风霜雪雨降临时,它的忧伤也不过是
比万物更为明亮一些罢了
我路过它,它就是我啊
——《一棵不肯收心的大白菜》
不肯收心:殊途同归也要走上艺术之路
“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梦一场”,时至如今,班美茜还常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今天呢?”在旁人看起来活泼外向的她,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极度敏感、多疑和小心翼翼。上海打工11年,写下作品无数,她的故事却并未就此结束,而是出人意料地再次拐了一个大弯。
2019年,班美茜告别工作多年的车间,前往杭州成为一家影视公司的编剧,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热爱的写作与工作结合起来,她感到格外珍惜。公司宿舍在杭州的凤凰山上,远离城市的喧嚣,几乎达成了自己多年来的“隐居”梦想,每天推开窗户就是青山盈盈,“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天堂”。
来到了新的环境,班美茜发现自己连浴室的莲蓬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word文档也不会开启修改模式,同事震惊地问:“你真的是从大上海来的?”她才说自己住在上海的乡下,十多年都没见过洗澡间长什么样。老板最初问她会不会写剧本,班美茜不敢说自己不会,也不敢说会,拿来以前的旧剧本仔细研读,慢慢地开始自己摸索。
为了专注剧本创作,班美茜情愿暂时放下了诗歌和小说。“我是以诗歌起步的,它会伴随我的一生,但不会过分执着地去追求。”如今,她还有更急切需要去做的事。“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成长了很多,感谢这里让我无论从物质和精神上,都有了质的飞跃和成长。我想写出更好的剧本,反应时代和现实生活。”
班美茜一度婉拒了家乡河南商丘文联领导的邀请,决意留下以创作回报这座城市。她梦想着,当有一天自己老去,赚到了足够的钱,回到上海开一个艺术工作室,每天肆意地写诗、画画。
“哦对了,要不是影视公司老板拉我来,我可能现在就去画画了,这又是完全另一条道路了。”班美茜说。
“如果是那样的话,将来老了之后你想做什么呢?”记者问。
“还是会开一个艺术工作室,每天写诗、画画。”
“所以是殊途同归?”
“对,不管怎样,结局就是走上艺术这条路。”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