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今天的苏州人,也因梧叶送出寒声,于是念起藏书羊肉。
比之于加了胡椒粉还无法掩盖膻味的他家羊汤,藏书羊汤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感觉,是纯粹的鲜味熨贴着被世俗捆绑的味蕾,肉质极为精炼,肥腻的肉,店家是不取的。
店铺通常老旧,一看便有岁月的滋味。陈年的油渍发酵出的膨胀的肉味,无声宣告这里留下的浓浓的生活痕迹和人情世故。羊肉的温热,烘托着日复一日的家长里短。有些话,嚼着肉,肉里浸着几块钱的黄酒,再刍出来,话就有了润色。
讨厌吃羊肉的人,抿一口汤都觉得小羊羔在嘴里乱跑;喜欢的人,寒日里巴不得天天来一碗。网上说,你一句春不晚,我就到了真江南。苏州的冬日“春气”,莫过于羊汤飘出的热气,不亚于遇见半壕春水一城花的喜悦。
宋代的高公泗曾感叹:平江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意思说苏州的羊肉这么贵,我的单薄的工资可负担不起啊!
小时候,一碗羊杂汤是二十元,比之于大排面的几块钱,可谓早餐里的贵胄。父亲说喝羊汤能驱寒取暖,营养非常好,就时常带我去。如果嫌汤太淡(因为苏州羊肉普遍清淡),套着袖套、系着围兜的老板在每个饭桌上备好一罐盐,我通常会舀一小勺增添汤味,当然还有辣椒酱,辣油飘在白汤上像怒发冲冠的将军。来店里喝汤的人也多,裹着厚厚的棉袄,但是几口汤下肚,每个人都会“哦”的长舒一口热气,脸上润出饱满的绯色。
苏州的藏书羊肉,名气非常大。
“藏书”之名,出自“覆水难收”的典故的主角朱买臣。西汉时期,朱买臣生活于此,他早年家境贫寒而好学,在山上放羊时也不忘趴在石头上看书,常把羊弄丢。家人警告他,若再把羊弄丢,就烧了他的书。他就把书藏在石头下,故得名“藏书”。
朱买臣成为会稽太守后,他所在的地方得名为“藏书镇”。藏书镇邻近太湖,有山名穹窿,泉水淙淙,草木茂盛,山羊肥美,清末时期,山羊肉作为美食进城,苏州大街小巷兴起多家“羊作”,和我们现在看到的牛杂店一样。后经过变迁,才叫“藏书羊肉”。
藏书羊肉的烹调手法中,名气最高的是羊肉汤,它与单县羊汤、海拉尔羊汤、简阳羊汤,并称为“中国四大羊汤”。
藏书羊肉的一大特点是肉搁于杉木桶,先将大块羊肉煮出浮沫,捞出洗净,再回桶熬炖,羊肉要连羊肚、羊肝一块炖,直到羊肉能用筷子插通而不烂,汤汁呈乳白色方可出锅。
熬炖时,羊肉码在最下层,羊肚其次,羊肝在最上层,时间要两个小时左右。选用的羊,以二龄为佳。
苏州人烹调食物讲究一个精细,在羊肉烹调上则是大巧若拙,给的调料只有一种:盐。出锅后还会撒一把细蒜叶,汤清而不膻,蘸一点酱油,毫无膻味的肉在齿间释放淡淡甘甜,妙不可言。
为了迎合不同食客的口味,羊肉店的老板都会自制辣酱,方便食客蘸食。辣椒酱并没有浓油加工,只是把晒好的红辣椒煸香,一口就是小时候的味道,是非常醇厚的味道,没有其他辅料喧宾夺主。羊汤鲜美、羊杂鲜嫩、羊肉清香,你要觉得不够劲,蘸辣酱好了,入口即能体验什么叫冬天里的一把火。
有次吃藏书羊肉,听老板翕动吴侬软语。甜糯软齿调子高,有花弄影的闲哉,如诗句“深巷明朝卖杏花”。这音调,不从杏花疏影里渺然地漏下,就糟蹋了。最好配上碧水人家,那才叫苏州。
天大寒,苏州又阴冷,围炉吃羊肉火锅是极惬意的,藏书羊肉也是有火锅的,但不是大油大辣,只是乳白的汤,里头放入白菜叶子,切好的羊肉羊杂等备用,食客点上一壶酒,锅子里煮着羊蝎子,汤沫子嘟嘟响着,羊肉滋味一缕缕烫出来,鲜得精神十足。
读宋代笔记,犹感其时羊贵而猪贱。苏东坡在黄州时,猪肉没人吃,“价格贱如泥”,弄得他老人家每天早上饱食一大碗。后来东坡被贬谪惠州,就没那么幸运了,此地很少养猪,而羊肉只有当官的才买得起,他因此发明了“羊蝎子”吃法,说白了,就是吃一些别人不要的羊脊骨。
藏书境内,自然环境得天独厚,明清时期,当地百姓就有从事养羊、烹羊等卖羊的行当。起初,藏书羊肉以担卖或设摊卖为主,如果要论“藏书羊肉”成为名肴,可推至南宋初年。
宋代尚食羊肉,无论宫廷御膳,抑或是士人宴饮雅集,还是民间饮食生活,羊肉都是餐桌上的主要食物。宋廷内规定:“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规定御膳仅吃羊肉。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藏书周家场的周孝泉在姑苏醋坊桥畔,租用三间门面开设了姑苏城内第一家堂吃店,取名为“升美斋”羊肉店。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老庆泰”羊肉馆在苏城万年桥堍开张迎客。宣统后,都亭桥和临顿路两处又开设了“老义兴”和“老协兴”羊肉店。
清代袁景澜撰写的《吴郡岁华纪丽》曾记下藏书羊肉店的盛景:葑门严衙前,方家开设的熟羊肉肆,食者在清晨就已经群集,茸裘毡帽,扑雪迎霜,围坐肆中,钱给厨子,等了很久,厨子便先以羊杂碎饲客,称为小吃。然后进羊肉羹饭,人一碗,油香四溢,谓之走锅。专取羊肝脑腰脚尾子,攒聚一盘,谓之羊名件。
到了苏州,你会发现这里不光有油纸伞、青石板和戴望舒雨巷的丁香花,这里还有一碗让人浑身冒出春气和暖意的藏书羊肉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