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街道是起伏蜿蜒的,路面相对狭窄,酷似老上海法租界的老马路,同样的法国梧桐夹道,同样的欧式老洋房,但更显朴素。与爱人携手漫步,恍惚间有穿越感,我们共同的高中母校就在西北方不远处的观象山脚下。而不经意间游目或者远眺,遇上圣弥厄尔天主教堂高耸的哥特式双子钟楼或者基督教堂造型优美的松石绿色塔顶,又如置身于东欧老城。
在信号山上俯瞰青岛新城区
这里是青岛小鱼山文化名人街区。此处的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在20世纪初,是青岛大学所在,因为南临碧波荡漾的汇泉湾,又毗邻海岸线优美、风景旖旎的八大关,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来此居住,约65公顷的面积内,分布着30余处文化名人故居。
天一生水、东风解冻,余雪残冰尽数消融化为淅沥春雨。当雨后初霁,入目皆是明亮跳跃的笔触与光影,老街道呈现出最生动的表情。遛狗的老人跟街角餐厅的外国咖啡师闲聊,汉服女孩的绣花鞋踏碎石板路水洼里的霓虹,骆驼祥子博物馆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黄县路12号的老舍故居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20世纪30年代中期,老舍在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任教,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写的是老北京的故事,却是居住在此期间完成的。
博物馆的陈列柜中展示着出版于各个年代不同版本和翻译成30种不同语言的《骆驼祥子》,然而相较于此书的创作过程,更触动我的是他创作期间日常生活的细节。据他本人回忆,在青岛的三载,是儿女绕膝,和乐融融、温馨幸福的,在描写这段生活的散文中,他曾写道:“遇到天气特别晴美的时候,少不得就带小孩到公园去看猴,或到海边拾蛤壳。这得九点多就出发,十二时才能回来,我们是能将一里路当十里路走的;看见地上一颗特别亮的砂子,我们也能研究老大半天。”
位于鱼山路33号的梁实秋故居,相较于老舍故居,无论从外观、还是人气上都差得多,且目前仍为私人住宅而谢绝参观,只有外院墙上挂着的铜牌能供慕名而来者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梁实秋当年来青岛,是应青岛大学的杨振声校长的邀请前来主持外国文学系。听说青岛是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好地方,梁实秋约了同时受邀的好友闻一多赴青岛探个究竟。抵青之后,二人漫步岛城,见三面环海,绿荫葱茏,碧砖红瓦点缀其间,风景秀美赏心悦目,他们雇马车遍览海滨公园、汇泉浴场、湛山、总督府等名胜。而真正令梁实秋下定决心来刚刚成立不久、条件简陋的青大任教的却是一件小事。
当时青岛居民常用橡胶管接水饮用,有时候水管横穿马路,马车路过时若是四下无人,直接轧着水管过去也不会怎样。但梁实秋与闻一多当时雇佣的两位车夫,遇上这种情况,总是先停下车,上前小心地将水管高高举起,把马车赶过去,再将水管放回原处,一路上三番五次如此不觉厌烦。而且他看到“人力车夫从不计较车资,乘客下车一律付与一角,路程远则付两角,无争论者,这是全国没有的现象。……虽然小事一端,代表意义很大。无外乎有人感叹,齐鲁本是圣人之邦,青岛焉能不绍其馀绪?”
三十多处名人故居,半日之内无法尽访,我便专挑文学大师的足迹去“朝圣”。沈从文1931年来青岛大学任中文系讲师,当时位于福山路3号的小楼是青岛大学为教师新建的宿舍,沈从文有属于自己的单间。他曾经说:“在青岛的两年中,正是我一生中经历最旺盛,文字也比较成熟的时期。在青岛,海边、山上,我经常多处走走,早晚均留下极好印象,大约因为先天性脑供血不良,一到海滨就觉得身心舒适,每天只睡三小时,精神特别旺健。解放后到其他城市度夏,总觉得不如青岛。”
居住在青岛期间,沈从文正炽热地思恋着自己在中国公学任教时的学生张兆和。生活安稳、爱情圆满的沈从文在青岛如鱼得水般滋润自在,除教书外,他有大量时间用来创作,写下了《从文自传》《八骏图》《凤子》《三三》等作品。他最著名的作品《边城》也是在青岛游览崂山时获得灵感开始动笔的。他在“带着大海潮湿气味和草木香味的微风里,遇到了一个如花的女孩,女孩穿着白色孝服从河里舀了一瓢水,摆船走了。”此情景令他回忆起17年前在老家凤凰县城邂逅的一位柔情似水的姑娘。所以后来《边城》中翠翠的身上也有青岛崂山女性的影子。
在信号山上俯瞰青岛老城区
在这座依山傍海、气候宜人的岛城,众多前辈大师们获得了身心的安宁、开创了文学创作上的黄金时期。我不禁反问自己,当初为何要离开家乡?这里美景美食、好友同道、爱人家人俱全,还能寻觅到用之不竭的灵感。然而我们终究还是要再一次出发,因为家乡的自然环境与人文浸染哺育我们成长,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们地域性的人格特质,我自觉天生具有几分航海者精神,总渴望搏击风浪、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就像先辈们一样,安逸地休憩是为了更勇猛地追寻与远航。
归途中回望,远近错落的朱红屋顶被落日染成火烧云的色调,山海间云蒸霞蔚的蓝紫与橘粉对比又交融的晕染呼应着此时节寒暖交替、温润又蓬勃的律动基调。萧红故居石墙一角垂落的蔷薇枝焕发新绿,渐次爆出红豆粒般的小小嫩芽;来越冬的红嘴鸥群自从头顶掠过,启程返回遥远的西伯利亚故乡。
就在此季,华夏大地上风雨将日渐温煦,引领我们步入最满怀期冀和欢喜的时节。在华北农村,春耕已然开始,冬小麦即将返青,南方的茶山上,和风习习、鸟鸣啾啾,茶农正准备采摘第一拨春茶。浩瀚天地间,造物主的仁爱随着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降落、渗透进每个角落的每处孔隙之中,在这顺天应时的慷慨滋养下,能量得以积蓄、生灵得以安栖、创造性得以迸发,无限可能得以开启,希望与梦想得以生生不息。
(本版摄影 王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