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旧岁的爆竹声犹在耳,庆新年的欢聚尚在进行,煦煦温风自东而来,气温逐日回升,严寒中沉寂已久的大地已悄然解冻。在万物众生的殷切期盼中,二十四节气之首的立春华彩登场。
古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立,始建也……而春木之气始至,故谓之立也。”天地阴阳之气的继往开来由立春开始,春木之气就是催发万物的阳气,故而立春自古被视作春天来临的标志。
民谚云:“一年之计在于春”,在重农耕的古代,立春之日就是春节,在这一天,古人通过各种方式迎接和庆祝春的到来。据《礼记》载,周朝时,每逢“立春”,周天子亲率公卿,着青色礼服,赴东郊举行迎春大典,后赏赐群臣并施惠于民。该仪轨在此后历朝虽有程式、细节上的变动却始终沿袭,而在民间,则有“打春”“戴春”“游春”等接地气的习俗流传至今。
对今人而言,最熟悉的节令风俗大多体现在饮食上。回到立春来谈,本就有农历春节美食荟萃的飨宴之盛,又当百草回芽、万木萌发之际,无论从养生保健还是赏味尝新的角度,都以顺应天时为宜。
华夏地域辽阔,各地气候物产迥异,春节食俗自然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为了彰显迎新的郑重和团圆的欢喜,要竭尽所能地将找得到、用得上的食材尽数烹饪成美味陈列在大小宴席之上,这不仅是为了好吃,更为了好看和好彩头。立春日最具代表性的食物便是如此,且具有南北相近、东西相似的特性。此处说的是春饼和春卷,溯其本初,这二者实为同源,叫作“春盘”。
据传,“春盘”源自魏晋时期的“五辛盘”,即将五种有辛辣气味的时令鲜蔬置于一盘,作为春节的凉菜食用。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解释说:“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意。”
古人过春节便是在立春日,一岁之始,故称“元日”,除夕叫作“元夕”。之所以要选用具有辛辣气味的蔬菜,是因为从阴阳五行学说来讲,春季属木,主阳气生发,对应于人体的肝脏,春日养生,重在“护阳”与“疏肝”,此季新发的豆芽、萝卜、葱蒜韭苗、蓼蒿芥芽等时令菜,不仅味道清脆甘润,柔和的香辛之气还有促进气血运行、发散邪气、疏肝解郁、生发五脏之功效。而“辛”又与“新”谐音,有迎春迎新的积极象征。
食“五辛盘”,叫作“咬春”,馈赠“五辛盘”给亲友叫作“送春盘”。此习俗自此流传,唐宋以来,立春日必顺应天时节令食“春盘”。唐代杜工部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宋代苏东坡诗亦有“青蒿黄韭试春盘”“喜见春盘得蓼芽”“蓼芽蒿笋荐春盘”等句。可以想见,当初蔬菜种类有限且无暖棚栽培技术,在经历了生鲜供应匮乏的漫长寒冬后,人们在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团圆欢庆,共享初春温暖催发出的鲜嫩蔬菜,是何等的满足和欢喜。
为了将“咬春”的味觉体验和情绪享受发挥充足,“春饼”就应运而生了。一张薄薄的烫面小饼,将各种蘸了酱料的鲜蔬裹起来,量不多的碳水化合物带来的一点点甜蜜和时蔬的鲜辛清脆混杂得刚刚好,正是感知春意最直观、最真切的方式。于是春饼也就成了春盘不可或缺的部分,吃春饼之风日盛,且有了皇帝在立春向百官赏赐春盘、春饼的记载。
在我老家胶东半岛,最讲究的春饼不是蒸制,而是烙出来的。和面用开水,水一点点加入,一边加水一边以筷子搅拌,稍凉之后按揉使面团表面光滑,之后按照预想的尺寸分成小块,以湿布盖住“醒面”,约莫半小时后将醒好的面团压成小圆饼,可以涂一层油之后再压一个小圆饼上去,这样就可以一次性擀出两张甚至更多饼来。
薄面饼擀好之后,锅中不放油或者只涂极少量的底油,以最小火烙饼,微微鼓起时翻面,另一面也鼓起时便可出锅,烙饼火候、时间皆要刚刚好,如此制成的春饼柔润又筋道,麦香清甜且微微有火烙的焦香。
至于春饼包裹的菜肴,则以生熟搭配为宜,熟菜最常见有韭菜绿豆芽炒肉丝、韭菜炒鸡蛋、京酱炒肉丝等,生菜则是葱丝、黄瓜丝、红瓤萝卜丝之类,配上豆瓣酱或甜面酱。食用时取一张饼铺在盘中,按照个人口味将生熟菜肴和酱料铺排涂抹,最后兜底卷包,大大咬上一口,浓郁甘腴与清新鲜脆交织荡漾,过年的丰足与早春的蓬勃盈满唇颊,那种真切实在的满足感就是对家的眷恋和团圆的幸福。
来上海后,听长辈们说,以前每当菜场里有春卷皮子出售,就意味着要过年了。头一次吃本帮菜的点心三丝春卷便颇为惊艳,入口先是香脆,旋即极致的鲜爽来不及反应便直抵舌根,了解后得知这是黄芽菜和香菇的功劳,这二者配上新鲜肉丝,讲究的再加上冬笋丝,可谓是鲜上加鲜,且有入口即化的嫩滑,若蘸以上海特产的微辣微酸的辣酱油,再挑剔的吃客都要竖起大拇指。
描写春饼和春卷最接近我们当下的一句古诗,来自清代诗人林苏门,他曾作《邗江三百吟》,专门关注和呈现清代扬州百姓日常生活的细节,其中写道:“调羹汤饼佐春色,春到人间一卷之。”小小一张近乎透明的薄饼,卷起山珍海味、卷起人世间的团圆和美,卷起我们对新一轮时节更替、岁月流转的寄托与祈愿,也卷尽春色无边与生机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