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网红经济的兴起，一批“素人”与MCN等机构平台签约，成为旗下网络主播、网络达人，从事内容创作分享、商业售货等活动。
据行业数据，2024年国内MCN机构数量已突破5万家，主播签约率超过70%，但随之而来的解约纠纷年增长率高达45%。
本文结合真实案例，解析其中涉及的违约责任、账号归属和竞业限制三大法律问题。
私自解绑手机号引发的违约纠纷
90后安小姐从未想过，自己与大地公司签订的《达人经纪合同》，会从“改变职业生涯的契机”变成一场轰动的官司。
2022年7月11日，满怀直播事业憧憬的安小姐与大地公司签订《达人经纪合同》。彼时她刚毕业不久，在朋友介绍下接触直播行业，对合同条款的认知仅停留在“公司帮我做直播，我拿提成”的层面。合同明确：公司作为其全球独家经纪方，负责在抖音、快手、小红书等各大平台为其积累人气、拓展收益，合作期限为五年。收益分配采用“基础保底+流水分成”模式，公司抽成比例为40%；违约责任部分则用加粗字体标注了“单方解约需赔偿200万元”等条款。
但安小姐后来却满腹委屈：“他们当时派了三个工作人员围着我讲合同，说这是行业通用模板，还承诺第一个月就给我投50万流量。我被说得晕头转向，根本没吃透合同内容就签了字，后来才发现里面全是偏向公司的霸王条款，比如连我发朋友圈都要提前报备。”
合作初期，双方关系融洽。公司为安小姐专门建立了由运营、策划、选品人员组成的5人服务群，工作人员每天帮她研究直播技巧、修改个人介绍、策划“职场新人穿搭”系列内容，连带货选品都一起商量，第一个月确实投入了10万元流量推广，让她的粉丝量从0涨到3万。
好景不长，摩擦渐生。2023年6月起，安小姐认为公司选品质量下降，多次提出更换供应商但未获回应；而公司则觉得安小姐配合度降低，原定每周5场的直播常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缩减至3场。2023年9月，公司通过后台监测发现异常：安小姐把公司帮她绑定的安全手机号给解了，还疑似用其表姐的身份在快手平台开了小号，半个月内直播5场，粉丝量达8000人，甚至在橱窗里挂了非公司提供的化妆品链接。公司立马发了告知函，限她3日内整改，否则将追究违约责任。
安小姐对此不予认可：“原手机号本来就是我的，最近总收到骚扰电话才换的，换号码还要公司点头？哪有这道理！表姐的账号是她自己想做直播，跟我没关系，更没私自上过商品链接。”两边各执一词，沟通多次后彻底决裂。
2024年1月，安小姐率先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解除合同。她提交了与公司工作人员的聊天记录，证明公司未兑现50万流量承诺，且选品存在质量问题，认为公司没有好好履行义务，合同条款也太不公平。
公司这边也不含糊，反手就提起反诉：“安小姐多次违约，解绑安全手机号导致我们无法管理账号，开小号分流粉丝造成损失，还在粉丝群说公司‘压榨新人’，诋毁公司名声！要么继续履行合同，要么就得禁她在所有平台直播3年，再赔我们分成差额33万多元、违约金200万元，还有1.3万元律师费。”
法院审理后认为：合同是双方真实意思表示，内容不违反法律强制性规定，合法有效，双方都该遵守。但这份合同带着人身属性，讲究的是互相信任，现在两边闹到互相起诉的地步，继续合作也是僵局，合同目的根本达不到。所以，法院支持安小姐解除合同。
虽然合同解除了，但安小姐在合同期内提前解约，确实构成了违约，该赔的还得赔。法院综合考虑了合同履行1年零6个月的实际情况、双方的过错大小，还有直播行业粉丝流失快、收益不稳定的特点，酌情让她赔偿公司9万元。
至于解绑安全手机号的问题，法院认定是安小姐违约，但认为合同里“每违约一项赔偿50万元”的约定明显过高、不合理，故调成了1万元。而公司说的“开小号”“诋毁名誉”，因为仅提供了小号直播截图和匿名粉丝的证言，证据不够充分，法院不认可。
尤为关键的是，公司要求“禁播3年”的请求，法院直接驳回：“这明显是加重安小姐的责任，限制她的就业权，违背公平原则，不行！”
最终，安小姐总共要给公司10万元违约金，外加3000元律师费，公司的其他要求都被驳回。
经纪合同提前解约需承担违约责任
法院认定，双方自愿签署的《达人经纪合同》内容不违反法律强制性规定，合法有效，双方均受合同约束。安小姐主张“被哄骗签署霸王条款”，但因未能举证存在欺诈或显失公平的情形（如公司未隐瞒条款或利用优势地位强迫签约），未被法院采纳。
需要明确的是：本案涉及的经纪合同（委托合同）与劳动合同存在本质差异，导致违约责任规则完全不同。
经纪合同（本案类型）适用于平等合作关系（公司提供资源，艺人自主性强），违约责任范围广，可约定包括解约、竞业限制、账号管理、独家合作等各类违约情形，如本案中解绑手机号、私开小号均属违约。违约金可覆盖预期利益，违约情形及金额可自由约定。公司可主张培训投入、流量扶持等沉没成本及未来收益损失，但需合理证明；法院可依据公平原则调整违约金。
劳动合同具有人身从属性（劳动者受单位管理），劳动者仅在违反服务期约定（专项培训后提前离职）或竞业限制时需支付违约金，且金额上限受法律约束（如违约金小于等于培训费）；劳动者的辞职权不可剥夺，提前30天通知即可离职，不构成违约（无需赔偿）。违约金标准法定化，法院仅审查是否超出法定上限（如培训费分摊），一般不主动调减。简而言之，若双方建立的是劳动关系，安小姐可能无需支付违约金。
但在安小姐案中，双方是经纪合同关系。安小姐在合同期内（剩余3年）单方终止合作，构成根本违约，需赔偿公司因此遭受的损失。法院综合以下因素酌定9万元违约金：公司前期投入：提供策划、运营支持、资源引流等孵化成本，经核算约13万元；行业特殊性：主播粉丝黏性随迁移流失，按安小姐当前月均2万元流水计算，公司未来3年预期收益损失约72万元；过错程度：安小姐主动解约是主因，公司虽未完全兑现流量承诺，但未构成重大违约；损失证明不足：公司主张的33万元分成差额、200万元违约金缺乏实际损失证据，也未能提供详细投入凭证或未来收益评估报告。
解绑安全手机号构成实质性违约
在安小姐案中，解绑安全手机号被法院认定为违约行为，虽然违约金从约定天价调减至1万元，但这一争议深刻反映出直播账号作为新型虚拟财产的权属复杂性。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条，直播账号作为“网络虚拟财产”受法律保护。其特殊性在于：账号依附于平台规则（所有权归平台）和用户协议（使用权归注册者），而经纪合同的介入可能分割实际控制权。
账号价值源于粉丝量、商业变现能力，需持续投入运营维护。安小姐案中，其账号在1年半内积累的5万粉丝，按直播行业“1粉丝=1元估值”的惯例，账号价值约5万元，其中公司投入的流量推广贡献了60%的粉丝增长，这也是公司主张账号管理权的核心依据。
法院通常综合合同约定、实名认证主体、投入贡献比例三项核心要素判定账号归属：
一是合同约定：审查是否明确约定账号归属、控制权及解约后处置方式。如合同约定公司拥有账号管理权，解绑即属违约。
二是实名认证主体：审查注册信息与身份绑定情况（个人身份证或公司营业执照）。
三是投入贡献比例：审查双方对账号孵化、运营、推广的成本（资金、人力、流量采购等）。
本案中，安小姐个人实名注册账号，但合同约定“合作期间账号由公司统一管理”，移交了控制权。法院虽未直接处置账号归属，但通过认定解绑手机号违约，隐含承认公司在合同期内对账号的合法控制权。安小姐“解绑手机号”看似是技术操作，实则触及经纪关系核心——公司对商业渠道的掌控力，因为安全手机号是找回密码、更换绑定银行卡的关键验证方式。
实践中，类似违约行为包括：私自修改密码、解绑银行卡；用亲属身份开设“小号”分流粉丝；在橱窗嵌入非合作商品链接（构成收入分流）等。
对此，笔者建议主播签约前核查账号实名状态，避免用公司身份注册个人内容号；要求合同列明账号控制权变更条件（如“解约后3个月内逐步移交”），并明确粉丝迁移、商业合作收尾等细节。
竞业限制：经纪合同与劳动关系的本质差异
在安小姐案中，法院驳回公司“禁播3年”的请求，直指经纪合同竞业限制条款的效力问题。这一争议反映出新型业态下法律规则的模糊地带。
经纪合同竞业限制的法律基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合同编（根据意思自治原则），是商事合作中的附随义务。经纪合同中任何签约主体均可约定竞业限制（如主播、艺人），无需符合“知悉商业秘密”条件。其正当性源于商业投资保护（如MCN前期孵化投入）。
劳动合同竞业限制的法律基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二十三条、第二十四条，仅限“高管、高技及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普通员工不适用。主播若仅为内容表演者，可能被认定为非适格主体。法定最长期限为2年，超期部分无效。
也就是说，在劳动关系中，若安小姐不符合“知悉商业秘密”条件，签订的竞业限制协议直接无效；但若“知悉商业秘密”，即便未约定经济补偿或补偿标准过低，协议仍然有效，劳动者履行义务后可按不低于离职前年薪30%且不低于地方最低工资主张经济补偿。
在经纪合同中，即便安小姐不符合“知悉商业秘密”条件，签订的竞业限制协议仍可能有效，但法院若认定其单方加重义务、违背公平原则，可能判定协议无效。司法实践中，法院对经纪合同竞业限制的审查更为严格。据统计，近三年的相关判决中，约65%的“全平台禁播”条款因“限制过宽”被认定无效。
由于主播的个人形象与粉丝黏性是MCN的核心资产。安小姐案中，公司主张“禁播3年”却未约定任何补偿金，法院认定其“加重责任、限制就业权”。法院在审查经纪合同竞业期限时，常引入“生存权保障”标准。主播依赖直播为唯一收入来源，3年禁播将剥夺其基本谋生能力，远超合理商业保护边界。参考各地判例，竞业期限通常以6至12个月为宜，且补偿金不得低于主播月均收入的30%。
对此，笔者建议主播拒绝“无偿禁业”：签约时要求加入补偿金条款（如月均收入的40%～60%）；同时限定竞业范围，明确到具体平台或领域，如“不得在抖音带货”而非“全平台禁播”。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安小姐们”沦为资本博弈的牺牲品，同时不挫伤MCN培育新人的积极性。
（以上案例根据真实判例改编，案号：（2024）沪0117民初1425号，当事人系化名）
（本文刊发于2025年8月期《上海工运》）